来前路上,张盛给华善明百般编排,好似罪大恶极、穷凶极恶,酒桌人齐,才见是个个头不高的老头,穿着朴素,笑呵呵地,平易近人,看见陈竟,还记得陈竟的样子,同陈竟唠了几句家常,问了问学业。
张盛也是一样,等唠完了,陈竟瞧见他脸上惭愧的神色,看得一乐。
但叫他俩一块大吃一惊的,是接待宴上的这个外国人,按照华善明的介绍,居然是丹麦皇家科学院院士,哥本哈根大学海洋学的终身教授。
就算国外院士评选压力没有国内这么大,可也完全可以推知,克拉肯绝对不年轻了。
多看不礼貌,但陈竟实在震惊,多看几眼,竟也没看出年龄。似乎说三十岁可以,说四十岁也行,克拉肯这张有点儿过分英俊了的脸上没有衰老的痕迹,但人是一种极其成熟的气质,同酒桌上这一席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泾渭分明。
大约看太久了,隔着半张酒桌,克拉肯遥遥地向陈竟点点头,笑了笑。那双迥异于东方血统的深灰色眼睛埋没在高突的眉骨阴影下,微微的灯影之中,陈竟看见克拉肯的头发似乎也是某种深铅灰色。
酒桌上除了他俩,还有俩年轻人,一个是华院士的小儿子,另一个是华院士的学生。
华真思大约二十三四,刚刚硕士毕业,大约随母亲,个头高大,眼睛明亮,很有自信气质。张盛闲得在桌下给陈竟发微信,说华真思手上那块表是爱彼皇家橡树,一百多万呢,华院士真是藏富于内啊!
另一个华院士的学生刘杰,相比之下就暗淡多了,中等个头,戴一副黑框眼镜,不是东胶人,闽州口音,也不太说话,张盛打听出来是从国内本科考去德国读的硕博,毕业后就留在导师的海洋研究所了。
对此,张盛在微信上总结,“家都不在东胶,硬来,这不陪太子读书吗?”
陈竟在桌下回,“照这么说,克拉肯也是陪太子读书?”
张盛飞快瞥了一眼酒桌,“那不能,华善明又不是罗马大帝。人家不说了吗?来中国学术访问的,你听听人家那中文说的,比华真思都好,就不能是仰慕我国文化吗?”
推杯之间,交谈甚欢。桌上聊起海洋项目和船舶工程,张盛不是学这个的,无聊得要死,才拖着陈竟和他聊天,陈竟也不是学这个的,只能听个大概,但知道大约是华院士有回国意向,在聊一些国内的极地科考项目。
酒桌将尽,项目也聊到头,华院士一声叹息,说人老方知落叶归根,他虽离家近四十年,可还是要回来的。
酒桌上好些人等的就是这一句话,华院士一说,宾主尽欢,又是一轮畅谈。
克拉肯一个外国人,别在汉东酒桌上,陈竟原以为要格格不入,没成想兴许是没有语言障碍,竟真能聊得下去,酒量也好,如今看着不像外国人了,像少数民族。三个小时酒喝下去,已从古斯塔夫先生变成了克院士。
考虑到华院士的岁数,赶在九点前散桌,张盛已喝得神志不清,陈竟酒量好,脑袋还能转,但大人物有人管有人送,他们这些个年轻人就扔这儿了。
陈竟出门通了口气,找了个酒后代驾,刚刚回门,看见门前一道长长的影子,一抬头,见是克拉肯正在同张报华说话。
克拉肯傍在门边,他一进来,也低头看向他。陈竟活到二十来岁,鲜少有叫人俯瞰的感觉,这回算是感受到这种完全原始的迫压,喘气都不顺畅。
克拉肯高,但并不粗犷,也不笨重,恰相反可以说手脚修长,头颌合宜,这样的身体结构,叫陈竟这样的工科生看,只觉得充满了某种……强爆发的力量感。
克拉肯看他一眼,陈竟都好似心脏断跳一拍。
包间里华院士的小儿子和学生已和华院士一起叫人陪送走了,张盛他哥随着,只剩几个烂醉如泥的醉汉,陈竟正要去把张盛拖出来,忽然感觉如芒在背,一回头,却见是克拉肯在看包间里的人,并没有特殊在看他。
不知早先克拉肯和张报华都聊了些什么,两人一个海洋学教授,一个文化有限的企业老板,居然相谈甚欢,陈竟刚要打声招呼,把张盛拖走,张报华却忽然叫住他:“竟竟,克院士说要去海边走走,人家人生地不熟的,我看你也没喝多少……你给人家克院士当导游,带带路去!”
张报华也醉得不轻,和克拉肯哥俩好似的历数了东胶的好地方,“克……克院士从前来过东胶?”
“很久以前了。”
张报华哈哈大笑,“我就听克院士的中国话说得像我们东胶话!有缘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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