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品集共20篇,本书选译了其中的12篇。
简短序言
献给扬·多博拉钦斯基
《石头世界》实际上是一部内容面广的短篇小说集,由二十篇独立的部分组成。作者尝试以“超短篇小说”形式写作,实验显然不太成功。超短篇小说的形式就像狭窄的领口一样,妨碍呼吸。这个形式使得评论和讨论变得困难,强求动作、时间和地点的三一律,并没有培育出作家,而是造就出照相机。
这些超短篇故事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繁琐的,还有些包含了和其他作家持不同态度与立场的争论。我不是一名实证主义的灾难论者,在小说中我没有使用克瓦希尼亚克的被子,没有吃人脑子、扼杀幼儿、蹲在掩体里的情节,也没有和德国人一起去观赏歌剧、在花园里喝酒、沉溺于幼稚的幻想——总之,如果仅仅因为《石头世界》是用第一人称写作的,就被看作是作者个人的私密札记,这种判断会令我感到非常遗憾。
但愿这篇序言能够充分说明这些短篇故事的主旨。之所以这么说,主要是希望各派激进的天主教徒或者他人,不要时时借机敲打我。
石头世界
献给帕维尔·海尔茨一段时期以来,像母体中躁动的胎儿一样,我身上有一种意识正在成熟,它使我充满了不安的预期:无限的宇宙以不可想象的速度膨胀,像一个一点也不可笑的肥皂泡一样;我时常被一个守财奴的针刺般的急切心情控制,我想到,这个宇宙可能正在不可挽回地溜到空间里去,就像水从手指缝中流走一样;而且,最后——也许是今天,也许明天,也许甚至要等几亿年——这个宇宙会分解化为空寂,似乎它不是由固体物质构成,而仅仅是由稍纵即逝的声音构成的。
我在这里必须承认,在战后,我虽然很少被迫给自己擦皮鞋,也几乎从来不会抠掉裤脚边上的泥点儿,虽然每隔一天就迫不得已费心费力地刮脸上、下巴和脖子上的胡子,而且,为了节省时间,用牙咬掉指甲,也不去古旧书店淘宝,不去搜寻美丽姑娘;同时,透过这种听天由命的态度把我的命运和宇宙的命运联系了起来。但是,不久以前我却开始欣然走出家门,在炎热的下午,在本市的工人宿舍区长时间地、孤单地散步。
我很喜欢大口大口地吸进发霉的、像面包渣一样干燥的废墟尘埃。我露出几乎掩饰不住的嘲讽神情,习惯性地向右肩歪着脑袋,观看蹲在被烧毁房屋的墙壁下面看守货物的农村妇女和肮脏不堪的小孩子们,他们在夜雨留下的水洼之间追逐沾满了污泥的布球;还有布满灰尘、发出汗臭气味的工人,他们在没有行人的街道上从清早到黄昏急急忙忙地敲打电车铁轨。我很清晰地看到,像在镜子里一样,这些长满了青草的废墟,农村婆娘、她们掺了面粉的酸奶和发出恶臭气味的衣服,电车铁轨,布球和踢球玩的孩子们,扔在泥炭土旁边的杠铃和铁锤,工人们肌肉发达的臂膀,疲倦的眼睛和躯体,街道和街道后面摆满了木制货亭的小广场,那里荡漾着人们恼怒的话语声,头顶是疾风驱动的云团——这一切是如何突然散开,混杂在一起,钻到地下,钻到我的脚下——就像桥下奔腾的流水反映出来的树木和天空破碎的倒影。
我有时觉得,就连人体生物学上的反应,在我身上也固着起来,僵硬起来,令我失去感知能力,像葡萄干似的。想当年,我的眼睛因为惊奇而睁大,观看世界,我穿过街道,小心翼翼,像墙头上的一只小猫一样;而今天,我冷漠地混杂在流动的人群当中,即使接触了小姐们热乎乎的肉体也不为所动,虽然她们赤裸的美腿和涂了发油的高耸发式是用来勾引男人的。我眯缝起眼睛,立即又透过眼帘观看,宇宙之风劲吹,把大群的人一直吹到大树的树梢下面,把人体甩进巨大的旋风中,扭曲他们因为惊骇而大张的嘴巴,把儿童粉团似的小脸和成年男人多毛的胸脯混在一起,把攥起的拳头裹在被撕成条带的女人裙子里,把白皙的大腿像泡沫一样投到表层,大腿下面浮出帽子和头部的碎片,帽子和头部被水草般的头发纠结在一起——这极端奇异的混杂物,人群烹调出来的浓汤洪流,沿着街道,在明沟里涌流,咕噜咕噜地被吸进空间,就好像被吸进下水道一样。
我心里充斥了冷漠之感,几乎对一切持轻蔑的态度,凭着人的尊严,步入巨大而凉爽的花岗岩大楼。虽然不习惯,我还是走上从战火中清洗出来的大理石楼梯,上面铺展红色的地毯——每天早晨,女工们都得费尽力气抖动它,牢骚满腹;我根本不注意新门窗和曾遭火烧的房屋重新粉刷过的白墙。我随随便便跨进窄小而舒适的办公室,有时候有点低声下气地要求过于细碎的东西,但是,我知道,这些东西的确是属于我的;当然,这些东西还不足以令这个世界免于像过度成熟的石榴果实那样膨胀、裂开,开裂后崩出的不是种子,而是投给这玻璃般光溜的荒原以干燥的、发出沙沙声的灰烬。
弥漫了灰尘和汽油气味的酷热白昼过去之后,令人感到清爽的黄昏终于到来,把患肺结核病的废墟变成了越来越黑暗的天空背景上的恰如其分的装饰。这个时候,我在新修复的街灯照明下返回散发出新油漆气味的住所,房子是我从中介公司买的,价格高昂,付款也没有在什么财务机构登记。我坐在窗台前面,双手托着下巴,妻子在厨房小间里洗盘碗发出的声响陪伴着我,我望着对面楼房的窗户,那里的灯光一一熄灭,收音机喇叭逐一关闭。
在以后的时间,我的耳朵捕捉到了街道上不很清晰的声音:进出香烟出售亭醉汉的歌声,行人走路的杂沓声,到站列车的咯噔声,在街道拐弯处匆忙敲打电车铁轨的夜班工人纠缠不休、令人厌倦的声响……于是,我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幻灭感在我心里升腾。我断然离开窗口,就好像扯断一条拴住我的绳子似的。我在书桌旁边坐下,突然觉得我又损失了一去不返的时间,于是从抽屉深处取出弃置在那里很久的纸张。因为今天的世界还没有随风消散,我抽出干净的纸张,郑重其事地铺在书桌上,眯缝起眼睛,努力在自身寻找温存的情谊——对于电车铁轨上的工人,对于出售酸奶代用品的农村婆娘,以及满载货物的列车、废墟上方正在变得更昏黑的天空,还有林阴路上的行人、新装的窗户,甚至正在清洗盘子的妻子——我竭尽全力集中精神,渴望捕捉到所见事物、事件和世人的真实意义。皆因我期望写出一部伟大永恒的史诗作品,要无愧于这个依然没有变化的、难以对付的、酷似从石头中雕刻出来的世界。
一个真实的事件
献给斯泰方·茹尔凯维奇主编当时我心里想,我必死无疑。我躺在光秃秃的麦秆垫子上,盖着一块毯子,毯子发出以前在这儿躺卧过的人已经干燥的粪便和脓血气味。我极度虚弱,连挠痒痒或者赶走跳蚤的力气都没有,大腿上、腰背上和肩膀上,到处长出了大片的褥疮,紧包在骨头上的皮肤发红,像刚刚被阳光晒伤一样生疼。我对自己的躯体感到十分厌恶,只有在倾听他人呻吟的时候,才略感轻松。有时候想,我会因为干渴而憋死的。我张开干燥的嘴唇,幻想着一杯清凉的咖啡,同时不假思索地仰望敞开的窗户外面一片空旷的天空。看样子要变天下雨了,因为灰白色的、尸体形成的浓烟在屋顶上方低垂盘旋,屋顶上的沥青融化了,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像水银一样。
臀部和后背的肌肉开始发痛,像火烧一样,于是我在粗糙的垫子上费力转身,把一个拳头垫在耳朵下面,抬起眼,探向旁边床上那个虚胖的人、狱卒组长克瓦希尼亚克的方向。他身旁的小桌上放着一杯咖啡和一个咬了一半的苹果,还有一块干得掉渣的面包。床脚下,一个盖着被单的硬纸箱子里藏着等待成熟的绿色西红柿,那是挂念他的妻子寄来的。
组长克瓦希尼亚克忍受不了无所事事。他很怀念在妇女营房干活的小分队。现在他感到寂寞无聊,在医院里干活,剥夺了他唯一的乐趣:大吃大喝,因为他患肾病。原来在他旁边床上躺着的是一个荷兰犹太人,演奏小提琴的,因为肺炎刚刚死了。一听到我这床垫子的沙沙声响,克瓦希尼亚克就必定支起胳膊肘,眨着肿眼泡的小眼睛看过来。
“你终于睡醒了。”他几乎掩饰不住地往上冒火气,恶狠狠地说,“你接着说故事吧。一个差不多十分健壮的人,硬是像一个穆斯林似的躺着,讨厌!好些日子没有在穆斯林里挑人了。”
低俗故事书的故事梗概、探险电影的故事、大剧院保留节目的戏剧剧情,都不能满足他;浪漫主义作品的夸张叙述,他也是不堪忍受的。但是,他常常刨根问底地追问荒诞可笑的言情故事的细节,此时我必须想办法说服他,这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事。的确,我把曾经经历过的全部有趣的事,向他和盘托出:我姑姑的情人,一个猎场看守,晚上总是在她的窗下弹吉他;在物理课上,为了给老师捣乱,我把一只公鸡关在笼子里,可是该打鸣的时候,它却不出声;一个嘴唇长出大包的女孩,因为波兰九月事变和我往来密切;等等。我还对他谈我历次恋爱的经过,毫无保留,但是深感惋惜的是,一共才有两次。我诚恳地用最简洁的言语,实话实说,说的全是事实。但是,时间过得慢极了,我发烧却越来越厉害,越来越感到干渴。
“我蹲监狱的时候,有一个少年被送进我们的牢房。他说,是一个警察把他带来的。大概是因为嘛,这个少年用粉笔在墙上乱写乱画。”我缓慢地说着,舌头不断舔着嘴唇,极力用有意思的词句述说看《圣经》的少年的故事(几年以后,我在一篇小说里又重复了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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